最近看了幾篇以「為何要取英文名字」為主題的文章，心裡不免有些感觸，因為看了...扎眼。
因為我說這些文章看了扎眼，所以這裡就不指名道姓也不引用了，免得...惹禍。如果你也看過這類文章，大概可以從其中歸納出一些共通點。這些文章多半會提到以下三件事，
1. 某某人為了某種目的而取了英文名字。可能還是很爆笑的蠢名字。
2. 在作者的生涯過程中，因為得知其他國家的人在英語環境中使用本名，而感受到英文名字對自己的意義有所轉變。
3. 因為不知為何要取英文名字，結果激起民族意識，或本土意識。
關於第1點，因為是常識性的問題，咕狗一下就可解決，討論內容多半比較正向，建議也算中肯，所以這裡不再贅述。問題在於這些文章多半有個很一致的結論：「我是台灣人，所以我不該取英文名字。」
說真的，這句話，很蠢，看了就扎眼。
因為，問題重點根本不在原因，尤其是辦護照的時候，把本名轉換成「英文名字」是必然的，非轉不可。外國人看不懂中文是天經地義的，因為中文人口雖多，依然不是國際語言。令人為之氣結的是，把中文名字改成所謂的「英文拼音」之後，外國人多半也還是不會唸，所以護照姓名欄上才會有個「A.K.A.(as known as)」欄，就是一般人所謂的「英文名字」，事實上應該稱為「外國名字」。大部分對取「英文名字」不爽的人真正在乎的應該是這一點。但，就算你不取「外國名字」，護照上的姓名拼音還是得用所謂的「英文字母」拼拼湊湊，而適用於中文的拼音方式都很…這麼說好了，很精準，但跟英文習慣的發音方式大相逕庭，所以外國人看不懂或唸錯是正常的。只要你有朝一日必須為任何目的出國，排除落跑、特務或政府要員之外，顯然一般謹守公序良俗的善男信女都必須申請護照，而其他無論是外商銀行開戶、申請信用卡或公司規定，原則上英文名字都必須跟護照相同，所以英文名字非取不可，取外國名字是為了便宜行事，不要拉倒。真正需要討論的是如何闡明取外國名字的背景因素，以便釐清各種離奇的偏見。為了釐清偏見，我們先來研究名字的前世今生。
以我的外國名字Sean（護照上的A.K.A.欄）為例，首先，Sean的起源不是英國名字，這是個愛爾蘭名字，起源是以拉丁字母拼寫的法文名字Jean。之所以會取這麼名字，原因很普通，當初進公司時非取不可；選Sean的理由也很明白，我崇拜史恩康納萊。即使當初取名的原因很普通，選名的理由有點白爛，但這就是我，我就是Sean，這個英文名字就這麼跟了我快20年，已經是我的一部分了。不管用的是中文名字或是英文名字，我就是我。不管是任何人，不管是中文名字所用的中文字、或是英文名字的拼法，都有其歷史淵源可追溯，名字讓我們成為構成人類歷史的一部分，而我們也都正在以這些名字寫下自己的歷史。我相信一定有人不贊同，但我也相信更多人會同意，無論用哪個名字，我就是我。
再回到Jean，其實這也不是起源自法文的名字，Jean可上溯到聖經中的約翰，也就是現代英文裡的John。John在各種語言中有著各種不同的面貌，其實這些名字都有著同樣的起源。剛開始學英文的人可能會注意到John的發音跟約翰…呃…差很多。為什麼？因為語言在歷史與國境間遊走演變。全世界有多少語言，約翰就有多少變形的分身。聖經中的約翰發音比較像約翰，而不是醬；米迦勒發音也比較像米迦勒，而不是麥可麥可。一般來說，常見的「外國名字」多半有著悠久的歷史淵源，不是出自聖經裡的聖人、就是希臘羅馬或北歐神話等等。
講到這裡，「為什麼要取英文名字」這個命題的謬誤已經很清楚了，許多人口中的英文名字根本不是英文名字，而是外國名字，他們口中要外國人遵從的本名也不是本名，只是似是而非的拼音罷了。若以他們這種狹隘的觀點看出去，全世界的語言除了中文以外似乎只剩下「英文」而已。真的嗎？不是吧。這套「英文字母」實際上也不叫「英文字母」，而是「Latin script」或「Roman script」，中文稱為「拉丁字母」，日文稱為「羅馬字」。大部分歐美地區的語言都使用同樣起源且型態相去不遠的字母系統來拼寫。對於歐美語系的外國人的名字，台灣人若一律稱之為「英文名字」，只會凸顯自己的眼光狹隘。所以在這個命題上，大部分的人都搞錯了嗆聲的目標，他們想對英語過度強勢的情況表達不滿，卻在不知不覺間以自我否定的方式來吸引別人注意，就像唐吉軻德對風車咆哮一般，情操或許很高尚，但搞錯對象和方法了。其他亞洲國家的人或許不取英文名字，可能是因為不需要、也可能是因為不想要，但這不代表英語在這些國家不強勢，也不代表他們沒有自我感覺良好的嫌疑（例如韓國把朴拼成Park這種取巧的作風）。
接著再看另一個謬誤。很多人說他們現在拒用英文名字、改用本名。辦得到嗎？請問，辦得到嗎？誰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辦到了？有人能像駭客任務或攻殼機動隊裡的描述一樣，把中文溝通軟體下載到外國人的腦袋裡嗎？別傻了，因為語言文字的隔閡，現實情況不可能允許你這麼做。在外國人不懂中文的情況下，你無法對外國人使用本名，因為本名是中文，中文對外國人來說，根本就是外星人造訪地球時留下的神秘符號，你頂多只能參考外交部提供的建議，把名字拼成拉丁文拼音，這才是一般人在談論這個話題時口中的「本名」，如此一來，外國人也只能透過拼音的方式得知你的名字中發音的部份，而這個徒具形式的拼音早就已經不是本名了。中文的文字是形音義兼具、一體三面的，父母給你取的姓名是承先啟後、立於時代而無須妄自菲薄的。護照使用拼音方式是情非得已，我不認為有任何人能發明更好的辦法。當你在非必要的情況下堅持要外國人接受你所謂的本名（其實也只有發音）時，你已經扼殺了自己的母語、扼殺了自己的名字，連同文字背後的歷史文化也被你倒進情緒性語言的臭水溝裡了。音本位的觀點絕不適用於中文，否則中文早就「被」拉丁化了。贊同這種殘忍作法而不自覺的人會舉其他國家如日本來支持自己的觀點。這種佐證有效嗎？很遺憾，還是無效，因為無論文化歷史或語言環境都是截然不同的。
說到日本，首先必須要對日文有一番粗淺的認識。在語言方面，日本各地的方言歧異相當大，但原則上以東京方言為國語，流通性極高，這表示日語在官民之間有一定的認知落差，但只要有一套統一的官方制度，語言問題不難解決。在文字方面，現代日文同時使用四套文字系統：漢字、平假名、片假名、以及羅馬字。看到沒？羅馬字。日文使用最單純的拉丁文26字母作為羅馬字拼寫系統，其他三種系統的文字都可直接或間接轉換成拼音的羅馬字，而羅馬字雖然不是英文，但與英文使用的拉丁字母在讀寫上幾乎是完全相通的，日文因而得以（有限度地）拋開漢字和方言的束縛、直接與國際接軌，這讓日本人在國際事務上得天獨厚（跟亞洲其他國家相比）。外國人看到轉換成羅馬字的日文，小至日本人的名字、大到一整篇文章，就算看不懂也一定唸得出來，雖然外國人常搞不清楚羅馬字的發音。所以日本人不取英文名字，自有其語言特性帶來的先天優勢，而這種優勢不可能出現在華語環境裡。在這種情況下，日本人的名字等於英文名字，因為彼此之間具有直接互換性，也因此讓日本人對其他亞洲國家人取英文名字的習慣特別感到難以理解，甚至會用鄙夷的眼光來看待。就一個戰敗後欲迎還拒地接受美援、到現在還有美軍駐紮的國家而言，何必呢？其實如果我們多瞭解一點「民族」到底是什麼、「民族」觀念出現至今到底有多久（應該說多不久）的話，或許就不至於出現這些偏見。
有人認為取外國名字有損民族尊嚴。我認為這就像蘇東坡與佛印的故事一樣，心中有狗屎，看啥隴係賽。除了堅持用只剩下拼音的名字來自我否定之外，這些人為中華文化做了些什麼貢獻？網路上也很少有人把日據時代日本人強迫台灣人改名的恥辱或國民黨政府要原住民用漢語取名的苛政拿出來跟其他國家的殖民歷史相提並論。只要仔細找找，任何後殖民時期的文化裡總是看得出殖民國家留下的軌跡。別看日本人的名字幾乎都是漢字，其實裡面隱藏著不少外國名字，例如男生取名讓次（音同George），女生取名麻里（音同Mary），多麼的菜市場呀。別再說日本人不取英文名字了，他們也取，只是恐怕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而已。換個角度想想，遠從南懷仁、湯若望、利瑪竇、郎世寧，近到AIT官員如薄瑞光、包道格、楊甦棣、司徒文，他們不也都是外國人嗎？至於一般外國人來到台灣，少說也有兩個情況非取中文名字不可，一個是觀光客刻印章留念，另一個是長期居留者刻印章去監理處辦汽機車過戶。對他們來說，這也是取「外國名字」。這是一種文化震撼，而文化震撼是雙邊的。在開口說出捍衛民族尊嚴之類廉價的激情語言之前，如果能先思考一下自己對母語乃至於歷史文化的理解究竟到什麼程度，寫出來的廢話可能就不會那麼扎眼。
英文名字非取不可嗎？是的，因為英文是世界語言，除非你打定主意這輩子不出國，或是鴕鳥心態甘願自外於這個世界，又或者你能夠穿過時光隧道、回到古代去改變世界歷史。但你不見得一定要取「外國名字」。取「英文名字」是因為要在這樣的語言環境中通行，不得不做出這樣的妥協；取「外國名字」則是「英文名字」中較為妥當的折衝。至於要不要把「外國名字」視為殖民時代留下的烙印？我認為我們有選擇觀點和詮釋的自由。古人除了姓名之外，有字、有號、有諱，嗝屁了還有諡號，現代人也是網路暱稱和筆名取得震天價響，沒理由不能或不該多給自己取一個跟外國人溝通用的名字。但為何不得不妥協？語言文字的隔閡可以說明一切。中華民國是目前全世界唯一一個使用正體中文的國家，而中文是全球公認最難學會的語言之一。即使單就功利主義觀點而言，與其教外國人學中文，提昇自己的語言能力去適應比較實際。你可以告訴他自己的名字怎麼唸、順便教他自己名字的意義，甚至教他怎麼寫，但這不是一套放諸四海皆準的作法，因為中文同音異義字太多了，而且華人對名字的看法跟外國人又有著一定的差異，所以別期待外國人會有正面的回應。我以傳承正體中文為榮，但我會在通關或簽法律文件以外的場合堅持要外國人接受我的本名嗎？中文很難耶，你們就這麼看得起外國人的智商嗎？他們學不會的啦。
語言文字的隔閡其實可以視為一種保障，保障彼此之間的文化不會互相干擾。日後有空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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